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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诗中白发意象的运用只存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期。由于白发意象从审美的角度来看,给人以迟暮感、萧瑟感,所以历代诗人在表达生命的流逝、青春的远去不复返、个人的政治理想不能实现的时候,很少有人以此为抒情媒介。纵观历代文学家笔下的寄情之物,屈原在表达这种感慨时用香草美人意象,如《离骚》序这样写道:“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古诗十九首》则选择时序意象,如《古诗十九首》之七中写道:“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诗人有感于深秋季节物换星移、时序转变,遂产生朋友相交不终、世态炎凉的感叹。虽说白发也代表时间的流逝,但象征着老丑形象的白发似乎并不受诗人的钟爱。诗到陶潜,白发还算不上意象,他曾在《荣木》中以荣木自喻,表达“白首无成”的感叹。此时的白发方才开始作为一种寄托入诗。诗到唐代,从李白开始,白发才以意象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李白的“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等等,以其豪迈的气魄、夸张的笔法,在诗中表现了自己无可化解的悲愁和对生命短暂的强烈感受。杜甫诗歌中白发意象别有韵味,甚至可以之表达情谊。

诗歌发展到白居易,在儒家经世致用思想影响下,白发让敏感的诗人在忧生的同时,产生了深重的忧道意识。这时的白发意象除了时不我待之感外,更添加悲天悯人的情怀。白居易诗中提到白发的诗共 174 首,包括描写白发如雪、如霜、如丝等。

一、时不我待的焦虑情怀

儒家主张“积极入世,建功立业”。在这种思想影响下,当理想受挫时,诗人自然而然会生出荒废感,时不我待的无奈感、沧桑感。白居易的白发意象即寄托了这种时光易逝,自己却无法实现兼济之志的惋惜、悲叹之情。如其《寄唐生》一诗写道:

贾谊哭时事,阮籍哭路岐。

唐生今亦哭,异代同其悲。

唐生者何人?五十寒且饥。

不悲口无食,不悲身无衣。

所悲忠与义,悲甚则哭之。

太尉击贼日,尚书叱盗时。

大夫死凶寇,谏议谪蛮夷。

每见如此事,声发涕辄随。

往往闻其风,俗士犹或非。

怜君头半白,其志竟不衰。

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

这首诗作于元和三年(808)至元和五年(810),也就是白居易居于长安的时候。这个时期是白居易事业的一个繁荣期,从元和三年(808)任左拾遗,到元和四年(809)的倡导新乐府运动,再到元和五年(810)改任京兆府户曹参军并仍充翰林学士,白居易草拟诏书,积极参与国政。他不畏权贵近臣,直言上书论事,并创作了大量的讽谕诗。《寄唐生》中的唐衢关心国事、心怀忠义,为人正直,对当时社会上一些丑恶的现象郁愤不平,并常为之痛哭不已。唐衢虽年已半百,白发已生,然他爱国之志不衰。在这首诗里,白发意象对刻画唐生忧念过时的忠义形象发挥了关键作用,并寄寓了作者对其老大迟暮的怜念。

古人认为“四十曰强而仕”,也就是说四十岁该是人生意气风发、仕途蒸蒸日上的阶段。白居易有几首提到四十岁年龄的诗歌,这时的诗歌都运用到了白发意象。如《闲居》一诗曰“心苦头尽白,才年四十四”,《白鹭》一诗曰“人生四十未全衰,我为愁多白发垂”。白居易在这个年纪却没有实现自己的兼济之志,白发却已赫然而生,所以在《自咏》中,他直率地感叹道“玄鬓化为雪,未闻休得官”,在《诗人主客图》中又写到“白发镊不尽,根在愁肠中”。元和六年(811),四十岁的白居易在下邽村曾在《叹老三首》中感叹道:“少年辞我去,白发随梳落。”及至元和九年(814),四十三岁的白居易在长安被任为太子左赞善大夫时又在《初授赞善大夫早朝寄李二十助教》中写道:“病身初谒青宫日,衰貌新垂白发年。”元和十五年(820)白居易四十九岁任忠州刺史使时在《花下对酒二首》中悲悯自己道:“楼中老太守,头上新白发。”结合白居易仕宦历程不难看出,关于白发意象的诗句,熔铸着他青春年少去何速,壮志难酬衰老至的愤懑与惋惜。

在《有感三首》中,白居易写道:“鬓毛已斑白,衣绶方朱紫”。这首诗作于宝历二年(826)年至大和元年(827)年间,白居易由苏州至洛阳途中。此时白居易已五十多岁,在他看来,壮年已过,官职方才有点起色,时不我待的无奈感遂涌上心头。白居易曾在《轻肥》一诗中写道:“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朱金城先生在《白居易集笺校》中曾对此解释道:“唐中世以前,率呼将帅为大夫,白居易诗所谓‘武官称大夫’是也。城按:唐人诗文中多称‘朱衣’‘紫衣’为‘朱绂’、‘ 紫绶’”。唐代官员的品级地位与衣服的颜色有很大关系,紫色为尊,其下依次为朱、绿、青、白。因此,白居易感叹暮年才得以衣绶朱紫,一种悲凉之感掺杂于其中。长庆元年(821),刚到五十岁的白居易身兼主客郎中、知制诰,但现实环境的束缚使他在《酬严十八郎中见示》中不由得感叹道:“忽惊鬓后苍浪发,未得心中本分官。”他曾在《夜听筝有感》中对初生白发与白发满头的心境比较道:“江州去日听筝夜,白发新生不愿闻,如今格是头成雪,弹到天明亦任君。”这首诗作于元和二年(807)至长庆二年(822),作者回忆起当年宏图之志未得施展就被远逐政治中心以外,那时心生悲凉头生白发,心境自然郁闷难堪。长庆二年(822)51 岁的白居易在《重题》中又一次提到这种心境:“不能成一事,赢得白头归。”自忠州回长安后,由于朝中党派之争及政治黑暗,立朝为官两年后自请外调。本诗作于他出任杭州刺史途中。长庆四年(824),53 岁的白居易于洛阳作《洛中偶作》一诗,诗中有句云:“往往顾自哂,眼昏须鬓苍。”依然以一种自嘲的手法来感叹大半生理想不得施展,人却老迈昏花的境况。

白居易白发之叹的诗句确有不少。不过,白居易有关白发的诗句绝非病呻吟式的叹老嗟卑,而是基于功业难成、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是在丹心与皓首的强烈对比中产生的悲凉感。正如前人所评:“读乐天诗,使人惜流光,轻职业,滋颓惰废之念”。

二、悲天悯人的泛化情怀

白居易由自身白发已生,功业未成的悲凉感,推己及人,目光转向整个社会,笔下流露出对劳动人民很深的同情和关怀之意。在由从时间到空间的转变的过程中,白居易借助白发意象表达了其悲天悯人之感。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上阳白发人》一诗,诗云: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这首诗以“上阳白发人”为题,但诗中未提到白发人,而是用时间的久远以及容颜的逐渐衰老来暗示白发的滋长。宫女被选进宫时还小,青春靓丽,像花一样含苞欲放,还未见君王的面就被幽闭在上阳宫。姣好容颜面对清冷暗壁,这与当初家人送她离去时哄逗的话形成强烈的反差。在上阳宫一晃几十年,同伴一个一个离去,此情、此景,使其愈发悲凉凄楚。最后一句,“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白居易以提唱的语式点名主旨,这种提唱语气曼声长叹,更能传达诗人心中的感慨。白发意象在这里升华,成为一个符号,一个由黑到白、由希望到失望、由青春到迟暮的符号。通过白发意象,揭露了封建宫廷制度对宫女青春剥夺的残酷性,表达了白居易对上阳宫女的深切同情和怜悯。 白居易在《卖炭翁》中,亦有关于白发意象的描述: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此诗有一小序曰“苦宫市也”。韩愈在《顺宗实录》卷 2 中有关于宫市的载记:“宫中有要,市外物,另官吏主之,与人为市,随给其值。”宫市的霸道可见一斑。卖炭翁衣服单薄,且常年超负荷劳动,使他看起来苍老无助。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时节,遭遇宫市之人,卖炭翁遂惨遭敲诈,且无处申告。白发在该诗中起画龙点睛的作用,有力地凸显了卖炭翁的无助、弱势、衣服单薄。环境恶劣,属于在面上能看到的东西,最后笔墨集中于一个点,推出苍苍白发的老翁。年老之人该是尽享天伦之乐之时,却在为生计奔波、操劳,其境况令人唏嘘悲叹。

总结

白居易写白发,所寄托的是一种惆怅、一种无奈,一种怀才不遇的失落,一种无法全力以赴施展理想抱负的遗憾、愤懑,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悲天悯人的情怀。生性的善良执着,仕途的黑暗坎坷,矛盾的错综纠结又塑造了白居易笔下花的幻化美。白居易以不同的花去比喻不同的人,他也因为看到花的开放与凋落而伤春悲秋,而感叹时光流逝之快,而徒生老大迟暮之感。借助于白居易诗中诸种富有意味的意象的解读,让我们看到一个更加真实的白居易,他没有清高到初涉黑暗官场就永远辞官,他没有胆怯到惧怕人世险恶就攀附吹捧。他实实在在,有血有肉,会因为自然万物的变化而伤春悲秋,会因为随着年龄而生的白发嗟叹神伤,会因为怀才不遇而万分苦闷,但他也会因为知道人生不是坦途所以在遇到挫折时借助一些外物来化解心中的痛,吟唱心中的情,编制心中的梦。

白居易笔下的意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只这些,他喝酒喝到不醉不休,他弹琴弹到物我两忘,他对镜感叹,他对鹤抒情。总之,他笔下的意象,具有鲜明的个性特点和时段特点、时代特点,深深烙上了中国文化的印记和中唐文人的生命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