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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在江州和忠州的诗歌里存有十数首笼禽意象的诗歌。从笼禽意象所折射的躯、体受困、精神不甘寂寞、现实环境不容自由的审美意蕴中,清楚呈现出白居易被贬生涯的心路历程,以及其中所蕴藏的悲伤意绪和孤愤情怀。

白居易一生共写过 33 首笼禽诗歌,除两首外,其余均创作于贬谪期间以及以后的岁月中。由此一点可知,白居易在江州、忠州之时并不是游山玩水、旷达超脱以求独善,他仍然关注着自己的处境,并把自己遭贬受拘视为鸟困笼中。

一、笼禽意象及白居易笼禽诗创作

“意象”是诗歌的审美范畴,“它表现是一刹那间理智和情感的复合体”,“作家的主观情志即‘意’与客观对象即‘象’互感,而创造出的具有双重意义的艺术形象称‘意象’”。“笼禽”,顾名思义,关在笼子里的鸟。所以“笼禽意象”便是作家由客观的关在笼子里的鸟作用于作家的主观感受而创作的艺术形象。

白居易的笼禽诗大多创作于江州之贬及以后的官任上。白居易视自己遭贬被困为鸟关笼中,故而创作了诸多有关笼禽意象的诗歌。但是,笼所能拘禁的只是其躯体,诗人的精神是不甘寂寞的,这也是笼禽意象的审美意蕴之所在,正如《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以中唐元和五大诗人之贬及其创作为中心》书中提到的那样:“使用伤禽、笼鹰等意象,借以更深刻的表现自我生命之受创、被囚的程度,表现失去自由后内心郁积的沉重苦闷。”

白居易贬谪时期创作了大量有关笼禽意象的诗。其实,早在白居易之前,陶渊明也提到笼禽意象。江州和忠州前期,白居易笔下与陶渊明笔下的笼禽意象是有区别的。陶渊明笔下的笼是官场生涯之笼,而白居易笔下的笼是贬谪生涯之笼。从另一个方面来讲,陶渊明向往的是一种看清官场浑浊之后的田园自由、个体自由;白居易向往的是一种通过居官实现人生价值,在浑浊的官场上革除时弊,服务国家,益于社会的自由。如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写道:“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而白居易则曰:“凤巢阁上容身稳,鹤锁笼中展翅难。”

由此不难看出,白居易是渴望为官的,渴望在仕途上任意驰骋的。因为这种积极参政的愿望和行为带来的贬谪之痛是刻骨的,所以他笔下的笼禽作为矛盾的结合体注定是悲剧的,不甘寂寞的精神必定是苦闷的。

忠州后期及苏州、长安时期一直到会昌时期,白居易笔下的笼禽意象开始向陶渊明的笼禽意象过渡。这是白居易在看清了朝政日非、权贵们互相倾轧、党派激烈争斗之后,不愿意再卷入是非的一种自我转化、自我解脱。陶渊明面对这些是毅然辞官,而白居易虽不再积极地从政,但也不是完全恬然自得,而是请求外任,继续做官,做远离朝廷的官,做为民办实事的官,过着不舍庙堂之富贵而有山林之逍遥的境地。“在白居易看来,中隐是最理想的生存方式。既有隐世的自由精神,也不会陷入隐居的贫苦。”关于这一点,学界还有其他人持此观点:“乐天非不爱官职者,每说及富贵,不胜津津羡慕之意。”

白居易此时笔下的笼不单是贬谪生涯之笼,还有京城朝政黑暗之笼,所以他在无法融入京城朝政黑暗、党派纷争的牢笼面前,只好明哲保身,自请外任。

二、白居易笼禽意象所折射出的心路历程

白居易从京城贬官到江州,再从江州调任忠州,心理上经历了失落、离开贬所短暂获得的快乐、更大的失落三重情感起伏,他的笼禽诗正是其心路历程的真实记录,其中包蕴着他深沉的悲伤意绪和强烈的孤愤情怀。

元和十二年(817),白居易作《山中与元九书因题书后》,诗云:

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

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晚灯前。

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

白居易想起从前给元稹写信时,金銮殿的灯火辉煌,自己意气昂扬,现在却居于远离京城的庐山庵。被贬的元稹与自己,就像笼中鸟,槛中猿,相见是如此之难。金銮殿夜写信给元稹的灯火辉煌,庐山庵里的茕茕孑立,京城与贬所的两重世界构成了强烈的对比;意气昂扬的谈天说地到凄凄惨惨的梦想团聚,白居易在情感上的落差和心灵的悲苦不言而喻。

元和十三年(818),白居易在《九日醉吟》一诗中写道:

有恨头还白,无情菊自黄。一为州司马,三见岁重阳。剑匣尘埃满,笼禽日月长。身从渔父笑,门任雀罗张。问疾因留客,听吟偶置觞。叹时论倚伏,怀旧数存亡。奈老应无计,治愁或有方。无过学王绩,唯以醉为乡。

作者在诗的开头先感叹时光易逝:自然法则不会因人多情因物无情而发生变化,人总会生老病死,花总会绽放凋谢。一朝被贬司马,竟经历长达三年的困顿与苦闷。这样的贬谪生活,耗费的不只是自己的精神,还有生命,还有梦想,还有追求。如剑无用武之地,如禽无自由之身。投闲置散时间之长加上司马一职之清冷无责,令诗人只得借助老子哲学和酒来劝慰和麻醉自己痛苦的神经。

元和十三年(818),白居易在《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仰荷圣泽聊书鄙诚》一诗中又写到:

炎瘴抛身远,泥涂索脚难。

网初鳞拨剌,笼久翅摧残。

白居易描述初到贬所时,还像刚被捕入网的鱼,奋力挣扎。日子久了,反而意志消沉了。显然,从这一个侧面说明了贬谪生活给作者带来的巨大躯体伤害和精神折磨。所以,作者听到要调任忠州刺史的消息时,有一种鸟出囚笼、恢复元气的期盼与喜悦。 元和十三年(818)年底,白居易调任忠州刺史,在赴任之前作《除忠州寄谢崔相公》一诗:

提拔出泥知力竭,吹嘘生趣见情深。

剑锋缺折难冲斗,桐尾烧焦岂望琴?

感旧两行年老泪,酬恩一寸岁寒心。

忠州好恶何须问,鸟得辞笼不择林。

这里的崔相公指的是崔群。元和初,崔群和白居易同为翰林学士,于元和十二年(817)七月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旧唐书》载:“群在内职,常以谠言正论闻于时。”朱金城在白居易集笺校中说:“白居易江州司马除忠州刺史,崔群之力也。”作者于诗中感叹江州之贬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对调离江州,诗人是快乐的。诗人虽然不知道忠州是什么样子,但是却认为只要离开江州,到哪里都比江州快乐。解脱的喜悦和踌躇满志的喜悦溢于言表。不过,也正是这些短暂的喜悦,使诗人陷入更深的苦闷之中。元和十四年(819),白居易自江州赴忠州刺史任途中作有《重赠李大夫》一诗: 早接清班登玉陛,同承别诏直金銮。凤巢阁上容身稳,鹤锁笼中展翅难。

流落多年应是命,量移远郡未成官。惭君独不欺憔悴,犹作银台旧眼看。 白居易和李大夫曾经同朝为官,而现在李大夫仍然在朝为官,自己却如锁入笼中的鹤,无法施展自己兼济天下的理想。作者因为这种强烈的对比而感叹自己的命运,由此想到就算调任忠州也不能“成官”。失落,调任的失落,调任仍是贬谪命运的失落,在这首诗中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待到元和十四年(819),在担任忠州刺史时作的《答杨使君登楼见忆》中,这种失落达到顶点:

忠万楼中南北望,南州烟水北州云。

两州何事偏相忆?各是笼禽作使君。

作者在忠州又发出“笼禽”的感叹,与《山中与元九书因题书后》有相似之处,但在这里,“两州何事偏相忆?各是笼禽作使君”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一方面是盼望团聚,另一方面是随着两次官任时间的推移作者意识到相见希望之渺茫。

白居易还写过两首关于《鹦鹉》的诗。元和十四年(819),白居易在忠州刺史任上写过一首《鹦鹉》诗,诗云:

竟日语还默,中宵栖复惊。

身囚缘彩翠,心苦为分明。

暮起归巢思,春多忆侣声。

谁能拆笼破,从放快飞鸣?

这首诗表面上说:鹦鹉一整天都沉默不语,晚上睡去又醒来。鹦鹉因为自己羽毛的漂亮被人类关入笼中,虽然吃喝无忧,但内心却因向往自由而苦闷至极。每到傍晚就会想起从前归巢的情景,每个春天更是怀念同伴的自由啼鸣。鹦鹉盼望能够逃脱这个牢笼,自由飞翔,放声歌唱。不难看出,作者是即物寄情,亦鸟亦人,人鸟难辨。白居易借对囚系牢笼中的鹦鹉的同情感叹,实际寄托的是对自身的悲悯。

原以为离开江州就是解脱,到了忠州才明白陷入更绝望的境地,这种绝望除了空间还有时间。白居易在江州的时间有三年,三年结束调任忠州刺史之前还可以梦想忠州的美好,但到了忠州,希望破灭,环境的恶劣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在贬谪江州三年之后仍未改变贬谪处境,被弃远处的时间推移给白居易心灵带来了巨大的绝望。再也没有希望了,这也是他心路历程最苦闷的一段。大和二年(828),从苏州刺史任上返回长安的白居易在《戊申岁暮咏怀三首》(其三)中仍旧写到:“七年囚闭作笼禽,但愿开笼便入林。”“作为人的生命流程和生存状态的一种符号,……数量词凝聚着贬谪诗人生命磨难的深度与长度”。诗人的悲伤意绪和孤愤情怀就在这深度和长度中,发酵、裂变、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