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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印象中,辛弃疾应该是一个铁马金戈似的人物——事实上也是。但这并不妨碍作为性情中人的他,花大力气写春色,赋春愁、说春怨。在辛弃疾的六百多首词中,颇多写春天的词。就卧榻先生不甚精确的观察,词集中有接近半数的词章与春天有关。其中又有专写暮春的词,不仅质量高,而且与我们所熟知的稼轩稍有出入。透过这七首暮春的词,我们可以窥见这位失路英雄在暮春时节的所见、所思与所感。

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是一首耳熟能详的词。淳熙己亥是宋孝宗淳熙六年,公元1179年,稼轩四十岁,被朝廷支来支去的他由湖北转运副使改调湖南转运副使。按理来说,四十岁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但由于得不到重用,词中充满浓厚的忧郁色彩。

长门事这个典故:汉武帝时,陈皇后(也就是“金屋藏娇”的阿娇)失宠,别居长门宫。陈皇后闻司马相如文名,奉黄金百斤,请司马相如写《长门赋》代为陈情,武帝阅后深为感动,陈皇后复得宠幸。这首词表层写的是美女伤春、蛾眉遭妒,实际上作者借此抒发自己壮志难酬的愤慨和对国家命运的关切之情。

这也是体现了鲜明稼轩特色的一首词:喜欢用典,情感勃发,与众多婉约词人笔下的春愁春恨截然不同。

贺新郎柳暗凌波路

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又樯燕、留人相语。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鸣橹。黄陵祠下山无数。听湘娥、泠泠曲罢,为谁情苦。行到东吴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愁为倩,么弦诉。

这是一首送别词。如果说上一首诗别人送他到湖南,这一首是他在湖南送别人了。淳熙七年(1180年)暮春,时任湖南安抚使的稼轩在长沙送友人舟赴都城临安,临别时写下这首词。

按清代词评家陈廷焯《云韶集》的说法:“笔态恣肆,是幼安本色。字字有气魄,卓不可及。闲处亦不乏姿态,情景都绝。”

祝英台金·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此词写春怨。尽管不带怨字,却笔笔含“怨”。作者欲图弭怨而怨仍萦绕不休,一片痴情怨语全在字里行间。特别是最后一句对春的质问,颇具代表性:春天它给我们带来了愁绪,自己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害我们不解,为什么不把愁也给带走呢?

近代词学家俞陛云说:“前之《摸鱼儿》词借送春以寄慨,有抑塞磊落之气;此借伤春以怀人,有徘回宛转之思,刚柔兼擅之笔也。”

满江红·暮春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籍。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始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相比之下,此词怨恨色彩有所消解,其主要写“闲愁 ”,而且用的是男子作闺音的代言体写法——这也属于宋词中最常见的内容。上阙写所见之景,下阙转入写情,表现一位闺中少妇莫可名状的闲愁:那位该死的冤家一点消息都没有,半纸书信也无,真是欲爱不得,欲罢不能,枉教人在楼上苦苦远望了。

陈廷焯评论道:“幼安《满江红》《水调歌头》诸作俱能独辟机杼,极沉着痛快之致。亦流宕,亦沉切。”

按词谱,《满江红》用仄韵,且多穿插三字短句,故其音调繁促起伏,宜于表达慷慨激昂的感情,豪放词人也乐于采用,岳飞“怒发冲冠”一词堪称模本 。然而此前,贺铸已用此调填写了以“伤春曲”为题的词,抒发深婉纡曲之情,但是跟随他脚步的,则是辛稼轩。这样的《满江红》,他一口气还写过好几首。

满江红·暮春

可恨东君,把春去春来无迹。便过眼、等闲输了,三分之一。昼永暖翻红杏雨,风晴扶起垂杨力。更天涯、芳草最关情,烘残日。湘浦岸,南塘驿。恨不尽,愁如积。算年年孤负,对他寒食。便恁归来能几许,风流已自非畴昔。凭画栏、一线数飞鸿,沈空碧。

用《满江红》这一词牌来写春愁春恨,将慷慨激昂化为沉着痛快,与传统的晏欧柔美词风已大大不同,与之后的婉约派词人如吴文英、史达祖工整绵丽笔法也不一样。

作者一开篇就埋怨春天之神(东君),来无影,去无踪,一下子,春天过了三分之一。跟前词《满江红》一样,作品一气呵成,仿佛有一股文气贯起全篇。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将、一纸寄来书,从头读。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

这也是一首“代言体”的闺怨词。然则疑问随之而来:在我们的印象中,辛弃疾是与苏轼齐名的豪放派词人,“醉里挑灯看剑”才是稼轩的本色。清代词人谭献《谭评词辨》卷二这样比较两位文豪:“东坡是衣冠伟人,稼轩则弓刀游侠。”那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稼轩为什么喜欢干这事?这让我们始料不及。暂且放过这个问题,再仔细品读几首作品后或许能见分晓。

醉里挑灯看剑

念奴娇·书东流村壁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楼空人去,这里化用东坡的词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而其背后,则有凄怨而美丽的爱情故事。燕子楼是徐州名胜。中唐名将张建封在此做节度使期间,为其爱妾关盼盼建了一座小楼。张逝世后,关矢志不嫁,凡十余年。先后有张仲素、白居易、苏轼为之题咏,遂使此楼名垂千古。

据邓广铭先生《稼轩词编年笺注》,此词可能是淳熙五年(1178年)自江西帅召为大理少卿时作。上片述说作者故地重游,回忆当年曾与歌女在这里分别时的情景。今昔之见,表达他无处诉说的满腹离愁别恨。下片用夸张的手法,贴切的比喻,表现作者思念歌女的极其复杂的心情。我们看最后一句:“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白发丛生了,悲乎哉?悲也。王国维云:“最是朱颜留不住,美人辞镜花辞树。”容颜的老去,让人无可奈何却又难以释怀。

读到这里,之前我们的疑问其实已经豁然开朗可解了。年华的老去,功业的无成,对大英雄辛弃疾来说,也就喻示着:报国的无望。在浓浓的诗意里,其实包含着深深的失意。

以上七首暮春词,从根本上讲,跟我们所熟知的稼轩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