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雄鹿的颅骨,有两株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
雾光里这些挺拔的枝状体明丽而珍重,遁越于危崖、沼泽,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
在我的书架,在我新得收藏品之上,我才听到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火枪。
——那样的夕阳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从高岩。
飞动的鹿角猝然倒仆…………是悲壮的。
-
我记得。
我记得生命有过非常的恐惧——那一瞬,大海冻结了。
在大海冻结的那一瞬无数波涌凝作兀立的山岩,小船深深沉落于涡流的洼底。
从石化的舱房眼里石化的大海只剩一片荒凉梦中的我曾有非常的恐惧。
其实,我们本来就不必怀疑,自然界原有无可摧毁的生机。
你瞧那位对着秋日吹送蒲公英绒羽的小公主依然是那么淘气,那么美丽!
-
手持热苞谷的一对小男孩在街头追戏。
手持的热苞谷如同奥林匹亚圣火接力的火炬。
一切在加快成熟。
请看街头一对追戏的小男孩他们手持鲜嫩的热苞谷大步越过一片一片太阳像越过一片一片湖水。
像越过母亲的弹簧床。
他们躲过行道树忘情地朝前方追戏。
他们嬉笑什么?
林荫道上奔跑着男孩子蓝蓝的背心。
和高尔夫呢西服短裤。
和雪白的运动鞋。
父母在一旁骑着自行车随后尾随。
父母在一旁骑着自行车随后尾随。
奔跑着的一个男孩子忍不住停步掰开热苞谷的一叶苞衣。
喜气的谷粒透过丝絮射出迷人的十字星辉男孩子更紧地追逐另一个奔跑的男孩子。
热苞谷金黄的子实让城市的夏季瞬刻成熟。
男孩子奔跑在铁桥。
奔跑在河岸。
奔跑在光栅。
他们呼唤什么?
他们嬉笑什么?
听得到热苞谷飒飒的风声。
一切请加快成熟。
1988
-
我们商定不触痛往事,只作寒暄。
只赏芳草。
因此其余都是遗迹。
时光不再变作花粉。
飞蛾不必点燃烛泪。
无需阳光寻度。
尚有饿马摇铃。
属于即刻唯是一片芳草无穷碧。
其余都是故道。
其余都是乡井。
-
放逐的诗人啊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我的须髭如同箭毛,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那个黎明的前夕,有一头难产的母牛独卧在冻土。
冷风萧萧,只有一个路经这里的流浪汉看到那求助的双眼饱含了两颗痛楚的泪珠。
只有他理解这泪珠特定的象征。
——是时候了:
该出生的一定要出生!
该速朽的必定得速朽!
他在绳结上读着这个日子。
那里,有一双佩戴玉镯的手臂将指掌抠进黑夜模拟的厚壁,绞紧的辫发搓探出蕴积的电火。
在那不见青灯的旷野,一个婴儿降落了。
笑了的流浪汉读着这个日子,潜行在不朽的荒原。
——你呵,大漠的居士,笑了的流浪汉,既然你是诸种元素的衍生物既然你是基本粒子的聚合体,面对物质变幻无涯的迷宫,你似乎不应忧患,也无须欣喜。
你或许曾属于一只卧在史前排卵的昆虫;
你或许曾属于一滴熔在古鼎享神的浮脂。
设想你业已氧化的前生织成了大礼服上的绶带;
期望你此生待朽的骨骸可育作沙洲一株啸嗷的红柳。
你应无穷的古老,超乎时空之上;
你应无穷的年青,占有不尽的未来。
你属于这宏观整体中的既不可多得、也不该减少的总和。
你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
你只当再现在这特定时空相交的一点但你毕竟是这星体赋予了感官的生物是岁月有意孕成的琴键。
为了遗传基因尚未透露的丑恶,为了生命耐力创纪录的拼搏,你既是牺牲品,又是享有者,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欢乐佛。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
(一)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伐。
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
彤云垂天,火红的帷幕,血洒一样悲壮。
(二)犄角扬起,一百头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头雄牛扬起一百九十九种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飞行的牛角砦堡,号手握持那一只折断的犄角而呼呜呜……血洒一样悲壮。
(三)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头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
血洒一样悲壮。
1986
-
草原新月,萌生在牧人的拴马桩。
在鞍具。
在鞍具上的铜剑鞘。
湖畔的白帐房因宿主初燃的灯烛而如白天鹅般的雍容而华贵了。
夜牧者,从你火光熏蒸的烟斗我已瞻仰英雄时代的一个个通红的夕照听到旋风在浴血的盆地悲声嘶鸣……
-
花园里面的花喜鹊花园外面的孔雀——本土情歌于是,她惭然一笑,从花径召回巡守的家犬,将红绢拉过肩头,向这不速之客暗示:
——那么,把我的跌辔送给你呢好不好?
把我的马驹送给你呢好不好?
把我的帐幕送给你呢好不好?
把我的香草送给你呢好不好?
美呵,——黄昏里放射的银耳环,人类良知的最古老的战利品!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植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
于是,他听到了。
听到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大经轮在大慈大悲中转动叶片。
他听到破裂的木筏划出最后一声长泣。
当横扫一切的暴风将灯塔沉入海底,旋涡与贪婪达成默契,彼方醒着的这一片良知是他唯一的生之涯岸。
他在这里脱去垢辱的黑衣留在埠头让时光漂洗,把遍体流血的伤口裸陈于女性吹拂的轻风。
是那个以手背遮羞的处女解下抱襟的荷包,为他献出护身的香草。
……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是的,当那个老人临去天国之际是这样召见了自己的爱女和家族“听吧,你们当和睦共处,他是你们的亲人、你们的兄弟,是我的朋友,和——儿子!
”
-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战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部行动的情书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朝向空阔弹去——‘触痛了的是回声。
然而,只是为了再听一次失道者败北的消息我才拨弄这支命题古老的琴曲?
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
立在河流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犹如绿色草原交颈默立的马群以唇齿为对方梳整肩领长鬣不要耽心花朵颓败:
在无惑的本真父与子的肌体同等润泽,茉莉花环有母女一式丰腴的项颈佩戴。
立在河流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这语言真挚如诗,失去年龄。
我们交互戴好头盔。
我们交互穿好蟒纹服。
我们重新上路。
请从腰臀曲直识别我们的性属。
前面还有好流水。
-
雪线……那最后的银峰超凡脱俗,成为蓝天晶莹的岛屿,归属寂寞的雪豹逡巡。
而在山麓,却是大地绿色的盆盂,昆虫在那里扇动翅翼梭织多彩的流风。
牧人走了,拆去帐幕,将灶群寄存给疲惫了的牧场。
那粪火的青烟似乎还在召唤发酵罐中的曲香,和兽皮褥垫下肢体的烘热。
在外人不易知晓的河谷,已支起了牧人的夏宫,土伯特人卷发的婴儿好似袋鼠从母亲的袍襟探出头来,诧异眼前刚刚组合的村落。
……一头花鹿冲向断崖,扭作半个轻柔的金环,瞬间随同落日消散。
而远方送来了男性的吆喝,那吐自丹田的音韵,久久随着疾去的蹄声在深山传递。
高山大谷里这些乐天的子民护佑着那异方的来客,以他们固有的旷达决不屈就于那些强加的忧患和令人气闷的荣辱。
这里是良知的净土。
-
他忧愁了。
他思念自己的快谷。
那里,紧贴着断崖的裸岩,他的牦牛悠闲地舔食雪线下的青草。
而在草滩,他的一只马驹正扬起四蹄,徵开河湾的浅水向着对岸的母畜奔去,慌张而又娇嗔地咴咴……。
那里的太阳是浓重的釉彩。
那里的空气被冰雪滤过,混合着刺人感官的奶油、草叶与酵母的芳香……——我不就是那个在街灯下思乡的牧人,梦游与我共命运的土地?
-
篁:
我从来不曾这么爱,所以你才觉得这爱使你活得很累么?
所以你才称狮子的爱情原也很美么?
我亦劳乏,感受严峻,别有隐痛,但若失去你的爱我将重归粗俗。
我百创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忧郁,将你几番淋透。
你已不胜寒。
你以温心为我抚平眉结了,告诉我亲吻可以美容。
我复坐起,大地灯火澎湃,恍若蜡炬祭仪,恍若我俩就是受祭的主体,私心觉着僭领了一份祭仪的肃穆。
是的,也许我会宁静地走向寂灭,如若死亡选择才是我最后可获的慰藉。
爱,是闾巷两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园般真纯,当一方示意无心解语,期待也是徒劳。
我已有了诸多不安,惧现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为你解开发辫周身拥抱你,如同强挽着一头会随时飞遁的神鸟,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礼向着你深湖似的眼窝倾泻,直到要漫过岁月久远之后斜阳的美丽。
你啊,篁:
既知前途尚多大泽深谷,为何我们又要匆匆急于相识?
从此我忧喜无常,为你变得如此憔悴而玩劣。
啊,原谅我欲以爱心将你裹挟了:
是这样的暴君。
仅只是这样的暴君。
1992
-
现在是夏天,主体工程早经适时奠基破土。
班机盘旋上空重新留下世纪的震荡。
人们步入深渊如开拓金矿的矿工感觉到不容置疑的灵异光辉的投照。
都市深渊这样的蚂蚁一样施工的大军无数双手从无数个立面编织钢筋,将行云流水、江河桥路连成庞然一体。
啊,是廊柱、墙的迷宫。
是竖琴、金属花园。
是天堂积木、不败的甘蔗林、铁皮鼓……昼夜超拔的节奏为新神谱系系添立四射之威棱。
应该让一切渎灵者无处蝇营狗苟。
如此忧郁。
只有热浪与工程缓解信仰之创痛。
不要说已经将我逼入绝境。
我从不认为自己须臾离开那一被你们视作不祥的穷途;
我的手心茁长过麦穗,仍必同样适于麦穗生长。
我的手心溶冶过矿石,仍必同样适于矿石溶冶。
够了。
让我享有缄默。
现在是夏天,日光酽浓,红漆一样搅拌。
焚风炙烤,沥青胶结,燃气厚重涩眼。
主体工程夹峙在都市潮中如海流间的岛屿。
有人探手篱墙悄然抽走一块铁模坯具。
但是蓝色的主体工程象靛蓝的布匹一样素朴,涮洗净皂沫后似的美洁,正祛除我的忧郁。
-
他独坐裸原。
脚边,流星的碎片尚留有天火的热吻背后,大自然虚构的河床——鱼贝和海藻的精灵从泥盆纪脱颖而出,追戏于这日光幻变之水。
没有墓冢,鹰的天空交织着钻石多棱的射线,直到那时,他才看到你从仙山驰来。
奔马的四蹄陡然在路边站定。
花蕊一齐摆动,为你摇响了五月的铃铎。
——不悦么.旷野的郡主?
……但前方是否有村落?
他无须隐讳那些阴暗的故事、那些镀金的骗局、那些……童话,他会告诉你有过那疯狂的一瞬——有过那春季里的严冬:
冷酷的纸帽,癫醉的棍棒,嗜血的猫狗……天下奇寒,雏鸟在暗夜里敲不醒一扇庇身的门窦。
他会告诉你:
为了光明再现的柯枝,必然的妖风终将他和西天的羊群一同裹挟……他会告诉你那个古老的山呷原本是山神的祭坛,秋气之中,间或可闻天鹅的呼唤,雪原上偶尔留下白唇鹿的请柬,——那里原是一个好地方。
…………………………黄昏来了,宁静而柔和。
土伯特女儿墨黑的葡萄在星光下思索似乎向他表示:
——我懂。
我献与。
我笃行……于是,那从上方凝视他的两汪清波不再飞起迟疑的鸟翼。
-
摘掉荆冠他从荒原踏来,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
眺望旷野里气象哨雪白的柱顶横卧着一支安详的箭镞。
……但是,在那不朽的荒原——不朽的那在疏松的土丘之后竖起前肢独对寂寞吹奏东风的旱獭是他昨天的影子?
不朽的——那在高空的游丝下面冲决气旋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那在闷热的刺棵丛里伸长脖颈手持石器追食着蜥蜴的万物之灵是他昨天的影子?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不朽的暗夜。
在暗夜浮动的旋梯在烦躁不安闪烁而过的红狐、那惊犹未定倏忽隐遁的黄翔、那来去无踪的鸱鸺、那旷野猫、那鹿麂、那磷光、……可是他昨天的影子?
我不理解遗忘。
当我回首山关,夕阳里覆满五色翎毛,——是一座座惜春的花冢。
-
这微笑是我缥缈的哈达寄给天地交合的夹角生命傲然的船桅。
寄给灵魂的保姆。
寄给你——草原的小母亲。
此刻星光客曲又从寰宇向我激发出有如儿童肤体的乳香;
黎明的花枝为我在欢快中张扬,破译出那泥土绝密的哑语。
你哟,踮起赤裸的足尖正把奶渣晾晒在高台。
靠近你肩头,婴儿的内衣在门前的细丝以旗帜的亢奋解说万古的箴言。
墙壁贴满的牛粪饼块是你手制的象形字模。
轻轻摘下这迷人的辞藻,你回身交给归来的郎君,托他送往灶坑去库藏。
(我看到你忽闪的睫毛似同稷麦含笑之芒针;
我记得你冷凝的沉默曾是电极触发之弧光。
)那个夜晚,正是他向你贸然走去。
向着你贞洁的妙龄,向着你梦求的摇篮,向着你心甘的苦果……带着不可更改的渴望或哀悼,他比死亡更无畏——他走向彼岸,走向你众神的宠偶!
-
鹰,鼓着铅色的风从冰山的峰顶起飞,寒冷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雾霭飞鹰消失,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横身探出马刀,品尝了初雪的滋味。
1956
-
再生的微笑。
是劫余后的明月。
我把微笑的明月,寄给那个年代良知不灭的百姓。
寄给弃绝姓氏的部族。
寄给不留墓冢的属群。
那些占有马背的人,那些敬畏鱼虫的人.那些酷爱酒瓶的人。
那些围着篝火群舞的,那些卵育了草原、把作牧歌的,猛兽的征服者,飞禽的施主,炊烟的鉴赏家,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是我追随的偶像。
——众神!
众神!
众神当是你们!
-
将军的行辕。
秣马的兵夫在庙堂厩房列次槽头扭摆细腰肢,操练劝食之舞蹈并以柔柳般摇曳的一双臂,如是撩拨槽中料豆。
拒不进食的战马不为所动。
这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秣马的兵夫不懈地同步操演着劝食之舞蹈。
他们悲凉的脸蛋儿是女子相貌。
他们不加衣着遮饰而扭摆着的下肢却分明留有男子体征。
我感其悲凉倍甚于拒食的战马。
这场景是何等悲凉。
秣马的兵夫从被体内膏火炙烤着的额头不时摘取一瓣络腮短髯似的发束,他们就如是舞蹈不辍,而以自己的烤熟之发束为食。
宛如咀嚼刍草。
宛如咀嚼脑髓。
这种进食是如何险绝而痛苦。
拒食的战马默听远方足音复沓而不为所动。
这又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
穿长衫的汉子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的林下伫候久久……。
又是久久之后,树影将他面孔蚀刻满了条形的虎斑。
他是田父牧夫?
是使徒浪子?
是墨客佞臣?
肩负犁铧走过去的村民见他好似那个拿撒勒人。
穿长衫的汉子伫候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林荫,感觉坡底冷冷射来狐疑的目光。
拿撒勒人感觉到了心头的箭伤。
而那个肩负犁铧走远的村民已尽失胸臆之平静。
-
无穷的泡沫,夜的泡沫,夜的过滤器。
半失眠者介于健康与不净之间,在梦的泡沫中浮沉,梦出梦入。
街边的半失眠者顺理成章地成了大街的看守。
寡淡乏味,醉鬼们的歌喉撕扯着人心,谁能对他们说教仁爱礼义?
一会儿是夜归人狠揍一扇铁门。
唢呐终于吹得天花乱坠,陪送灵车赶往西天。
安寝的婴儿躺卧在摇篮回味前世的欢乐。
只有半失眠者最为不幸,他的噩梦通通是其永劫回归的人生。
但黎明已像清澈的溪流贯注其间,摇滚的幽蓝像钢材的镀层真实可信,一切的魑魅魍魉暂时不复困扰。
1993
-
你呀,兀傲的孤客只在夜夕让湖波熨平周身光洁的翎毛。
此间星光灿烂,造境层深,天地闭合如胡桃荚果之窾窍你丰腴华美,恍若月边白屋凭虚浮来几不可察。
夜色温软,四无屏蔽,最宜回首华年,勾沉心史。
你啊,不倦的游子曾痛饮多少轻慢戏侮。
哀莫大兮。
哀莫大兮失遇相托之俦侣。
留取梦眼你拒绝看透人生而点燃膏火复制幻美。
影恋者既已被世人诟为病株,天下也尽可多一名脏躁狂。
于是我窥见你内心失却平衡。
只是间刻雷雨。
我忽见你掉转身子静静折向前方毅然冲破内心误区而复归素我。
一袭血迹随你铺向湖心。
但你已转身折向更其高远的一处水上台阶。
漾起的波光玲玲盈耳乃是作声水晶之昆虫。
无眠。
琶音渐远。
都说宇宙仍在不尽地膨胀。
-
我看见被戕害的心灵有疼痛分泌似绿色果汁。
同时朝觐两大明星体,而怀有了对于无限的渴念。
但你心存默契的异教徒,又是为甚而呢喃奔走?
生命的艺术,有似美妇红指甲的顽劣,而不安于毁灭。
成为精神性存在,秋蛹?
谑奔?
覆裹之下深睡,──我这样称呼仰韶湮没的彩陶罐,而将拾到的一枚残片献给你。
樱唇冰冻,透出思维坚实的珐琅质。
-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在这良宵为了那个老人临终的嘱托,为了爱的最后之媾合,他倚立在红毡毯。
一个牧羊妇捧起熏沐的香炉蹲伏在他的足边,轻轻朝他吹去圣洁的柏烟。
一切无情。
一切含情。
慧眼正宁静地审度他微妙的内心。
心旆摇荡。
窗隙里,徐徐飘过三十多个折福的除夕。
……烛台遥远了。
迎面而来——他看到喜马拉雅丛林燃起一团光明的瀑雨。
而在这虚照之中潜行是万千条挽动经轮的纤绳……他回答:
——“我理解。
我亦情愿。
”迎亲的使者已将他搀上披红的征鞍,一路穿越高山冰坂,和激流的峡谷。
吉庆的火堆也已为他在日出之前点燃。
在这处石砌的门楼他翻身下马踏稳那一方特为他投来的羊皮。
就从这坚实的舟辑,怀着对一切偏见的憎恶和对美与善的盟誓,他毅然跃过了门前守护神狞厉的火舌。
……然后才是豪饮的金盏。
是燃烧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灯。
-
当春光与孵卵器一同成熟,草叶,也啄破了严冬的薄壳。
这准确的信息岂是愚人的谵妄?
万物本蕴涵着无尽的奥秘:
地幔由运动而矗起山岳;
生命的晕环敢与日冕媲美;
原子的组合在微观中自成星系;
芳草把层层色彩托出泥土;
刺猬披一身锐利的箭镞……当大道为花圈的行列开放绿灯,另有一支仅存姓名的队伍在影子里欢呼着进行。
是时候了。
该复活的已复活。
该出生的已出生。
而他——摘掉荆冠从荒原踏来,走向每一面帐幕。
他忘不了那雪山,那香炉,那孔雀翎。
他忘不了那孔雀翎上众多的眼睛。
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
他已属于那一片热土。
他已属于那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
而我,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重又叩响虚空中的回声,听一次失道者败北的消息,也是同样地忘怀不了那一切。
是的,将永远、永远——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
大路弯头,退却的大厦退去已愈加迅疾听到滴答的时钟从那里发出不断的警报。
天空有崩卷的弹簧。
很好,时间在暴动。
我们早想着逃离了。
但我们不会衰老得更快。
我们横越马路时刮起秋风。
感觉女伴被自己的视觉蛰痛了。
她突然变色,侧转身跳开去,猛跑几步,俯身从飞驰而过的车轮底下抢救起一枝红花朵。
时间对抗中一枝受难的红花朵。
快抱好我的献与。
——女伴说。
她翘起小指尖梳理一下鳞瓣花页这样递给我。
这是我生平接受馈赠的第一枝花朵了。
修篁啊,你知道大丽花是怎样如同惊弓之鸟坠落在车道的么?
似我无处安身。
你知道受难的大丽花是醉了还是醒着?
似我无处安身。
女伴与我偕同大丽花伫立路畔。
没有一辆救护车停下,没有谁听见大丽花呼叫。
但我感觉花朵正变得黑紫……是醉了还是醒着?
我心里说:
如果没醉就该是醒着。
夕阳底下白色大厦回光返照,退去更其遥远。
时间崩溃随地枯萎。
修篁,让我们快快走。
-
她从娘家来,替我捎回了祖传的古玩:
一只铜马坠儿,和一只从老阿娅的妆奁偷偷摘取的“乾隆通宝”。
说我们远在雪线那边放牧的棚户已经坍塌,惟有筑在崖畔的猪舍还完好如初。
说泥墙上仍旧嵌满了我的手掌模印儿,像一排排受难的贝壳,浸透了苔丝。
说我的那些贝壳使她如此难过。
(选自《雪。
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之二)1982
-
像一个七十五度倾角的十字架——他,稳住了支点,挺直脖颈,牵引身后的重车。
力的韧带,把他的躯体展延成一支——向前欲发的闷箭……——历史的长途,正是如此多情地留下了先行者的雕塑。
-
烘烤啊,烘烤啊,永怀的内热如同地火。
毛发成把脱落,烘烤如同飞蝗争食,加速吞噬诗人贫瘠的脂肪层。
他觉着自己只剩下一张皮。
这是承受酷刑。
诗人,这个社会的怪物、孤儿浪子、单恋的情人总是梦想着温情脉脉的纱幕净化一切污秽,因自作多情的感动常常流下滚烫的泪水。
我见他追寻黄帝的舟车,前倾的身子愈益弯曲了,思考着烘烤的意义。
烘烤啊,大地幽冥无光,诗人在远去的夜。
或已熄灭。
而烘烤将会继续。
烘烤啊,我正感染到这种无奈。
-
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复分辩梦与非梦的界限。
有一天你发现生死与否自己同样活着。
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论辩都在捉着一个迷藏。
有一天你发现语言一经说出无异于自设陷阱。
有一天你发现道德箴言成了嵌银描金的玩具。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呐喊阗寂无声空作姿态。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担忧不幸言中万劫不复。
有一天你发现苦乐众生只证明一种精神存在。
有一天你发现千古人物原在一个平面演示一台共时的戏剧。
1993
-
银色的在没有屏蔽的空荡荡的地表一只受孕的鸟卵。
摇动。
心猿就此以肩胛抵开顽性拒斥而受孕的生命却有了乘坐快车穿行岩壳的体验。
感觉自己包孕在声光交织的无数个螺旋。
感觉螺旋就是巨大的旋动本身。
感觉沿着不断撞开的拱形雷区而朝前旋动不止。
关闭的眼睛已抵挡不住那些光环的迷人烧烤。
走出窒息。
-
……而在白昼的背后是灿烂的群星。
升起了成人的诱梦曲。
筋骨完成了劳动的日课,此刻不再做神圣的醉舞。
杵杆,和奶油搅拌桶最后也熄灭了象牙的华彩。
沿着河边无声的栅栏——九十九头牦牛以精确的等距缓步横贯茸茸的山阜,如同一列游走的堠堡。
灶膛还醒着。
火光撩逗下的肉体无须在梦中羞闭自己的贝壳。
这些高度完美的艺术品正像他们无羁的灵魂一样裸露承受着夜的抚慰。
——生之留恋将永恒永恒……但在墨绿的林莽,下山虎栖止于断崖,再也克制不了难熬的孤独,飞身擦过刺藤。
寄生的群蝇从虎背拖出了一道噼啪的火花急忙又——追寻它们的宿主……
-
1一束从废园采来的杏花(其间杂陈的白色碎朵据称是夜来香)在妻的拈握中迟疑了许久:
窗台上实无可落脚的地方了。
2让她们生长在各自的枝干上原不好吗?
何必让她们痛苦?
何必让她们绝望、孤独、饥渴、涕零?
妻说:
你别管。
3窗台,那陶罐被一束鲜花罩住深不可测的渊口。
我见不到渊底的一潭寒水了……听不到渊底欸乃一声的舟橹了……嗅不到神农氏从渊底袅袅升起的草药香……世事总是出人意料。
总要为人生妒?
……1985